「能为你忍受，然后当享受，那又何妨」

陈奕迅.，斯德哥尔摩情人

什么是虐恋？

当听到“虐恋”这个词，你想到的是什么？

关于这个问题，小伙伴们的回答可谓五花八门。有人说：酒池肉林，不作不死，变态的爱。也有人说：虐心的感情纠葛，爱的死去活来却不能在一起，相爱却要互相伤害，自我纠结的矛盾的爱。还有人说：韩剧、小说宣传语。男（大）二（备）号（胎）。

另一些阅尽天下x片的小伙伴则指出：韩剧现在都不流行虐了！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学术意义上的“虐恋”呢？

最早采用“虐恋”这个词的，是我国著名社会学家潘光旦。它的英文全称是“sadomasochism”，大众更熟知它的缩写——SM。其中，S指代施虐倾向（sadism），M指代受虐倾向（masochism）。一个更为正式的名称是BDSM，这个名称涵盖了若干种常见的虐恋活动：捆绑&调教（Bondage& Discipline），支配&臣服（Dominance& Submission），施虐&受虐（Sadism& Masochism）。

学者李银河曾为虐恋下过一个定义，“它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这里的痛感包含两个层面的意思，“其一是肉体痛苦，其二是精神痛苦”。在虐恋活动中，向他人施加痛苦、从而获得性愉悦的一方是施虐者（又称：支配者），而承受痛苦、并从中获得愉悦的一方则是受虐者（又称：服从者）。在某些虐恋爱好者能够在施虐-受虐的角色中自由切换，即：既能通过施加痛苦、也能通过承受痛苦获得快乐。

美剧Hannibal中，Will和Hannibal惺惺相惜、却水火不容。许多剧迷将这种关系称为“相爱相杀的虐恋”。

虐恋活动中的肉体痛苦可以通过许多种方式造成。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痛苦限定于一个安全的范围内，不会对受虐者造成器质性的、“需要医药治疗的”伤害。

而造成“精神痛苦”的方式，主要包括：

1. 受虐者对施虐者的臣服，即：承认施虐者的权力地位高于自身。一些受虐者会自称“奴隶”，并将施虐者称为自己的“主人”。

2. 受虐者对自我独立意志的否定，即：自身的意愿是不重要的，受虐者的行为要以取悦施虐者为第一要义。在一些虐恋活动持续过程中，受虐者禁止表达个人意愿，否则就会受到施虐者的惩罚。

3. 施虐者对受虐者进行言语或动作上的羞辱。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虐恋活动中，受虐者承受来自施虐者肉体、精神两方面的折磨。但区分“虐恋”和“虐待”一个重要的指标是：受虐者是自愿加入这场活动的。在活动开始之前，双方会对活动的内容进行详细的商讨与约定。事实上，虐恋活动的规则通常由受虐者制定：受虐者告诉施虐者，自己能承受的肉体/精神痛苦极限在哪，有哪些动作应该尽情施展、哪些动作“可以接受”、又有哪些动作绝对不被允许。双方会约定一些“安全词汇”，当受虐者在虐恋活动中说出安全词，活动必须立刻结束。

因为虐恋活动具有这种“受虐者主导”的特征，很多人甚至将它视为“受虐者的自慰”。虽然受虐者要经受痛苦，但这些痛苦实际上是以他/她本身的意志为准绳而确定的。施虐者要领会受虐者的用意，行动不能超过对方接受的阀值、否则会导致虐恋活动的失败；但是也不能低于对方的期待，否则就无法让自己和他人在这场游戏中获得满足。这对施虐者的共情能力和感受力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许正是因为施虐者需要付出的精力和体力远远大于受虐者，在虐恋爱好者群体中，施虐者的人数也是远远小于受虐者的。这就催生了一大批提供商业BDSM服务的群体。“好这口”的“M”们花钱求虐，价格且是相当高昂。

荷兰红灯区，提供SM（通常是向客人施虐）服务的性工作者，收费更高昂。

多少人在虐恋？

虐恋活动古已有之。成书于14世纪末的《金瓶梅》中，就出现过西门庆对其妻妾及偷情对象采取捆绑、语言羞辱、以及其它若干种施虐手段的描写。1870年出版的《貂皮中的维纳斯》则是一本描述男性受虐的文学作品，这本书的影响如此深远，乃至作者马索克的名字被后人用以代称 “受虐倾向”（Masochism）。

一个保守的估计是：大约10%的人曾参与过某种类型的虐恋活动（Federman, 1987）。但是，如果将考查范围放大到“曾在性行为中采取某些虐恋手法来增进性的乐趣”，那么我们可以说，大约30%的人尝试过虐恋（Gamman, 1994）。金赛性学报告中指出：1/5的男性和1/8的女性会对虐恋情节的故事产生生理反应，许多人承认他们在性行为中有过咬和打的动作。

风靡于各大网站的言情小说中，有一类被称为“霸道总裁”文。这些小说中，“腹黑”的总裁们，采取各种手段迫使心仪的女性臣服于自己。这些作品可被视为虐恋文学的一种。考虑到现实中此类作品拥有大量的拥趸，可以说：喜爱（至少是喜爱观看和幻想）虐恋行为的人口比例，也许比估计的还要高。

参与虐恋活动的人群中，男性人数比女性多。这些男性大部分（约4/5）是受虐爱好者。在纽约一家历史悠久的虐恋组织里，大多数男性会员都是受虐爱好者，而女性会员中受虐爱好者的比例仅有1/2。这个组织的秘书长说：“如果向每个希望我鞭打他的男性收1美元，我马上就会成为大富翁。”

上世纪70年代起，虐恋爱好者以旧金山为大本营，组织各种大型聚会，蓬勃发展。媒体中开始出现虐恋元素。80年代，“全英男同性恋虐恋爱好者协会”成立，虐恋爱好者对BDSM活动进行研讨，发声反对社会对本群体的歧视。时至今日，“女王”，“S”、“M”这类曾专属于虐恋活动的符号，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大众传媒中。而各种用品商店里也很容易买到束缚绳、咬口球等专属工具。虐恋从一种半地下活动走向公开，开始向主流文化渗透，被更多人熟知。

活跃于上世纪60、70年代的时尚摄影大师Helmut Newton曾多次在作品中采用虐恋符号。

人们为什么喜欢虐恋？

早期的研究者将虐恋爱好视为一种变态，认为施虐-受虐的欲望根源于童年阴影、压力或负罪感。然而福柯指出：虐恋爱好源自于人们对快乐的追求，它实际上是一种生活方式、甚至美学层面的选择。虐恋爱好者从生理上的疼痛，以及心理上的统治-屈服关系中获得性的享受。那么，为什么人会喜爱虐恋——这种听上去违背人类“趋利避害、趋乐避苦”本能——的活动呢？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角度进行了解释。

1. 生理因素

人们早就发现：疼痛可以增加快感。在19世纪，鞭笞甚至被用作一种治疗男性勃起功能障碍的手段。在身体疼痛的时候，人的大脑会分泌一种叫做“内啡肽”（endorphin）的物质，它的化学结构和吗啡类似，具有成瘾性。因此，一些研究者认为：喜爱肉体疼痛的虐恋爱好者实际上是内啡肽成瘾者。此外，肉体感知压力时，大脑会分泌肾上腺素，它能加快心跳和提升兴奋度。也许正是在这些化学物质的作用下，“疼痛”与“性快感”之间建立起了某种神秘的联系。

王洛宾的情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中唱道：我愿做一只小羊…愿她每天拿着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2. 权力斗争、对爱和渴求

在亲密关系理论中，学者提出：人们总是期待自己被关注，容易对那些关心我们、了解我们的人产生喜爱（Miller& Perlman, 2011）

施虐过程中，受虐者承认施虐者是自己的主人和统治者，施虐者体验到一种绝对的、无限的控制权，这种“食肉寝皮”般的终极占有，是现实生活中极难得到的感受。另一方面，施虐者为了折磨受虐者，必须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他/她身上，于是，受虐者也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另一个人深刻地关注着。受虐者通过放弃一部分自我（容许他人对自己身体&人格进行伤害），从而更紧密地与对方融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肯定了自己的意义。

虐恋过程中，受虐者决定自己能接受何种程度的肉体/精神伤害，并通过与施虐者的协商，共同实践这些伤害。如果施虐-受虐双方在这个过程中缺乏足够的交流和互相信赖，那么就不可能有成功的虐恋、也不可能带来双方的享受。这些交流与信任，促使施虐-受虐双方在虐恋活动中，形成了一种对彼此无限亲近的关系。虐恋过程中，人们在自己内心最隐秘、最禁忌的欲望边缘摸索，一起经历过这个过程的对方，就成为了自己的“同谋”。因此，也有观点认为：虐恋能够增加情侣对彼此的爱。

许多爱侣都承受过那种孤独：有强烈的“与爱人彻底融为一体”的欲望，却最终意识到自己无法真正拥有对方，于是被无法忍受的疏离感所折磨。但是在虐恋的过程中，人们对于爱和结合的欲望得到了满足。

罗大佑：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姑娘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力。而虐恋帮助人们找到了占有的感觉。

3. 审美与生活方式

虐恋活动是一种带有浓郁戏剧化和表演色彩的活动。爱好者们穿着特殊的服装（如：紧身皮衣，高跟靴子，羽毛面具等），布置出特殊的场景（如：监狱、教室），采取一系列极具象征意味的行动。通常，由受虐者表演出一系列情节（如：不听话、挑衅和挑逗），从而“激发”施虐者对其采取行动。双方要进行一系列的对白，这考验着彼此的想象力与创造性。通过这种方式，性行为不再局限于生殖器的接触，人类的整个身体、甚至“思想意识”本身都能成为获得性快感的媒介，性活动因此具有了更强的艺术感和趣味。

此外，也有一些虐恋爱好者将这种活动视为一种对自我、对亲密关系进行探索的途径。通过这种方式，爱侣们检验着彼此关系中最亲密的因素。从肉体的束缚和心灵的羞辱中，探寻自己最深刻的渴望，从而获得心灵的自由和完整。“参与者创造出另一种身份的自我，既不是他/她本人，又不是非本人，而是他/她自我的一部分。”（李银河，2002）

区分“虐恋”与“虐待”

人们对于虐恋的一个最大担忧是：怎样避免它从“虐恋”转化为“虐待”？

虐恋行为（BDSM）和虐待行为（abusive activities）一个最重要的区别就是：受虐者不仅是自愿参与这种行为的，而且还是整个活动的主导者。受虐者和施虐者彼此信任、充分交流。在设计虐恋活动的时候，施虐者要充分尊重受虐者的意愿。换句话说，在虐恋关系中，受虐者负责战略规划，而施虐者则负责执行。“自我为中心的人不可能是好的支配者，因为他们与受虐者之间缺乏强有力的共鸣，所以无法满足对方的需求。”（Veaux, 2015）

在虐恋活动中，“虐”只是手段，双方最终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彼此痛苦、而是为了追求更大的快乐。事实上，许多情侣都曾在性行为中无意识地采取过某些虐恋元素来增强快感。虽然虐恋包含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奴役，但是首先，这些痛苦大多是安全的、不会造成严重损害的。其次，人们享受的其实并非奴役本身，而是此类（充满艺术加工元素的）奴役状态之中包含的那些性感成分。“很少有人能享受缺乏性意味的奴役。” （李银河，2002）

如果一个人喜爱虐恋、并且习惯于在虐恋关系中扮演受虐者，这并不代表这个人在社会生活中也同样喜欢居于下风、或者处于被动状态。事实上，许多受虐爱好者在社会生活中都是非常强势的人。丹麦女作家Siu Holm是一个受虐爱好者，但是她只能容许自己在卧室里被人作为弱者相待。社会层面，她是一个强硬的人，希望获得足够的尊重，也决不允许别人替自己拿主意。一些提供收费施虐服务的女性表示，自己的客户中不乏身居高位的男子。因此，即便一个人在性活动中喜爱受虐，这种受虐倾向在大多数情况下仅仅局限在卧室里。

要不要“虐恋”？争议与讨论

关于虐恋行为的一个重要批评是：它会引发对参与者人身安全的威胁。对此，支持虐恋的群体指出：大多数虐恋活动中，导致的人身安全风险并不比整容手术更大。如果人们能容许整容手术，为什么不能容许虐恋活动呢？毕竟它和整容一样，是“人们自愿承担的风险”。然而，关于虐恋活动致残、致死的新闻时时见诸报端。也许无论支持还是反对虐恋的人，都应该好好思考：我们是否能、以及应如何避免那些“出自强迫”的性虐、从而保证每一段虐恋关系都是在安全、自愿的环境中展开的。

在女权主义群体中，虐恋同样饱受争议。一部分女权主义者认为，虐恋是对“传统男性气质”的肯定和崇拜，并造成了对女性、残疾人、同性恋群体的侮辱和剥削，促进了权力的不平衡。而另一些女权主义者指出：大部分用户在购买包含虐恋内容的色情作品时，会选择男女平等、或者男性受虐的题材。关于“虐恋色情制品是否会鼓励性暴力，教育女性屈从于施虐者”，仍然存在广泛的争议和讨论。

另外，关于“虐恋”的争论，有时会上升到关于“性行为的意义、以及它的边界在哪里”的探索。究竟性仅仅是一种肉体的宣泄、还是代表最深切的亲密和交流？性活动究竟是局限在卧室内的私人生活，还是像那句著名的口号“性就是政治”一样，会对社会的其它领域产生影响？一些虐恋爱好者表示：性仅仅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喜爱虐恋的人们仅仅是在争取私人生活领域的绝对自由。另外一些鼓吹者则认为，虐恋意味着性革命，是对“一夫一妻的异性关系霸权”的反叛。而反对它的人说：这些行为实际上是在加剧现有的男性霸权。

有人提出，性虐待和宗教中的受虐行为有共通之处。也许通过精神和肉体上的虐待，我们可以逃避焦虑、痛苦和折磨，实现对自我的探索。也有人怀疑：人们真的能够通过性来完成自我探索吗？这是否赋予了性行为过高的意义？

也许有一天，人类能彻底了解自身，并且为自己的各种欲望一一写下清晰完整的解释。但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关于虐恋的争论，正如我们对性和爱的贪恋一样，仍将无休无止地持续下去。

「我们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你掐住我的脖子、慢慢收紧双手，目光迷离。我感到危险，却又产生一种快乐和满足。当欲望散去、情绪平复，你拥着我躺在床上，用手臂箍紧我、把我裹进你的怀里，“为什么我这么爱你，却又想要虐待你？”——因为你的这句话，也就有了这篇文章。」

（注：文中采用的图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本文作者进行删除。）

『参考文献』

[1] 李银河：《虐恋亚文化》 中国友谊出版社. 2002

[2] 贺兰特.凯查杜里安（美）：《性学观止》 世界图书出版社. 2009

[3] Franklin Veaux（美）：What? Why? How? A brief introduction to BDSM

https://www.xeromag.com/fvbdsm.html

[4] 部分内容参考了维基百科关于BDSM的描述https://zh.wikipedia.org/wiki/%E8%99%90%E6%81%8B#.E5.8F.82.E8.80.83.E6.96.87.E7.8C.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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