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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是现实世界的唯一真实|专访科幻作家陈楸帆

陈楸帆 腾讯研究院 2021-01-15

引言:


了不起的作家多少会有一些癖好。


陈楸帆的书桌上有三样东西,一部MacBook,一只水杯和一尊吉列尔莫·德尔托罗的玩偶手办。吉列尔莫·德尔托罗是2017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水形物语》的导演,作为最喜欢的导演之一,陈楸帆把吉列尔莫供奉为书桌上的偶像。一方书桌也可以是一位科幻作家的迷你神坛。


从陈楸帆寓所客厅往外望去,周遭都是上海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城市里的水泥森林丝毫不影响他用文字构建一个宽广的世界。一如他所欣赏的《水形无语》表达对跨物种之恋的同情与理解,陈楸帆也相信,爱是一种超越时空的力量。爱也是贯穿在陈楸帆作品中的重大母题,从翻译为多国语言的长篇小说《荒潮》到刚刚获得第31届中国科幻银河奖的短篇小说集《人生算法》莫不如此。


通过在Clarke world、F&SF、Lightspeed、Interzone等欧美主流科幻杂志发表的系列科幻作品,陈楸帆逐渐在世界科幻圈建立了自己的名声,并被评论界贴上了现实主义和新浪潮的标签,成为中国80后科幻作家的重要代表。早在2014年,这个80后就向媒体发出“科幻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的震耳欲聋之声。


2020年9月的一天,在与陈楸帆长达数个小时的访谈中,我们谈到了很多话题,包括他是如何写作的、潮汕人的身份对他的影响、北大谷歌百度的经历,甚至他是否介意和AI谈一场恋爱,但是谈到最多的还是技术的影响,从短视频到背后的算法,所有流行之物对在场的每一个人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我们期待能从一位科幻作家那里,获得关于未来的某种蛛丝马迹。


访谈/整理:余潜倩(腾讯研究院研究员)、周政华(腾讯研究院资深专家)



反英雄,反大机器,

赛博朋克的内核是什么?
腾讯研究院:科幻写作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陈楸帆:科技的发展会给科幻作家灵感和启迪,我们从中获得素材,再组织成故事。回看历史,所有科幻蓬勃发展的时期,都是科技和生产力关系得到极大提升的时期。
但是当科技发展过于迅猛,分工和分科越来越细致化、垂直化时,科幻作家会发现自己逐渐没有能力去理解所有的技术和理论,从而会产生焦虑。换句话说,科幻作家的理解能力也是有限的,他也会失语,无法把前沿的科技转化成更直观的故事
我们上太空,我们有了量子计算,我们有了基因编辑,所有这些变成现实之后,我们怎样去书写技术,以及想象不一样的未来?我们可能更需要重新思考科幻的位置和角色。回看技术发展的历史,处在技术之外的人和社会的因素还没有被关注,而这些关注恰恰是科幻所能赋予的,所以科幻应该有更广阔的视野和宏达的雄心。
腾讯研究院:有人称您为“中国的威廉·吉布森”,您如何看待赛博朋克精神?
陈楸帆赛博朋克的内核是自由。在所有赛博朋克的故事,无论是什么样的主角,都是反英雄的,对抗大机器、大公司和大体制,最后的目的是为了把属于人的自由意志还给人。说到底,赛博朋克要对抗的是人类的机械化和数据化,或者说对抗用控制论的方式操控人类行为,所以我觉得它的核心是自由。
“自由”是个很难定义的大词。看起来,我们现在的自由越来越多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自由也越来越少了。我经常遇到一种情况,我正在跟客户沟通,突然提及一个事物,当我打开一个购物网站时,突然就跳出一个弹窗。
很多时候,你以为是你自己在做选择,但很多你浏览的内容、得到的信息已经被算法筛选过了,它刻意推送到你面前,让你做选择,但你的选择其实非常有限,这是一种自由的幻觉。科幻的力量就在于它能够揭示层层的幻觉,让你看到一个世界可能的真相,但不一定是唯一的真相。
腾讯研究院:如何看待科幻作家承担的角色?
陈楸帆:科幻作家是讲故事的人,通过故事把各种各样idea植入人们的思想中,尤其是年轻人的思想中,就像《盗梦空间》一样。我们更多承担的是批判的角色,很难从现实层面去改变世界。我们能看到在西方的科幻作品中,批判是很主流的叙述方式,他们一直在批判当下技术加速主义所带来的危害。看起来“批判”是在挑刺,其实是一种技术发展的对冲机制,就类似股市的熔断机制一样。如果只有颂歌,人类肯定会更快走向一个自我灭亡的道路,因为每个人都在踩油门,没有人看路、踩刹车

将一切外包给智能手机,
人类还剩下什么?
腾讯研究院:您每天在写作之外用手机的时间多久?
陈楸帆:很多。虽然很多时候不看手机,但会在电脑端登陆应用、接收信息。所以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把通知全部关掉,甚至连电脑都关闭网络,强迫自己聚焦。
人类大脑的设计不适合做多线程任务,但互联网是多线程的,鼓励用户高频使用,以至于我们周边信息环境非常嘈杂,它不断弹出信息打断我们思考的进程,被中断以后再重新回到原来的进程,非常消耗能量。
腾讯研究院:是不是在脑机接口普及之后,我们可以把很多东西外置化?
陈楸帆:没错,现在最明显的就是,你去坐出租车,司机其实是不认识路的,他离开导航就找不到方向了。在以前,我们觉得这种人怎么能做司机,不认路怎么能开车呢?但现在我们把很多原有的技能外包给了云端或移动端的设备。
那么,大脑最后还剩下什么功能呢?这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我现在就在写这样一个故事,所以做了很多研究如何把互联网完全关闭,结论是这非常困难,因为它做了很多冗余式结构的设计,就算切断了海底光缆,关闭根服务器,它依然有备份系统。只要知识和数据还在,它就能被恢复。除非发生全球性核战争,把基础设施和数据库全部摧毁,人类才有可能回到原始石器时代重新开始。
腾讯研究院: 近20年来,互联网带来最大的好处和最突出的问题是什么?
陈楸帆:我从中学开始接触计算机和互联网,我看着它们进入中国,变成非常普及的产品,或者说一种生活的方式。它带来最大的变化是信息的权利,这种权利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包括信息的获取权、使用权、发布权等。它以往被控制在中心化的机构里,但现在所有人都拥有了程度不一的信息的权利。在过去20年里,无论是技术的应用,还是商业的创新,大部分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
但是最大的问题也来自于此。我们正处于历史的波浪式前进过程中,一边去中心化,一边重新中心化。科技公司掌握了大量信息数据的权利,个体对这种权利是无知的,甚至可以说他们受到了一定程度的误导,从而无法行使自己的权利。这是我们在下一阶段需要重点解决的问题,不仅仅是从技术的层面入手,更应该注入人文和社会的视角。
腾讯研究院:2020年的新冠疫情让几乎所有人变成线上动物,怎么看待这种趋势?
陈楸帆“成为线上动物”是大势所趋。这个趋势并不是现在才开始,从我们接触互联网那一瞬间已经开始了,只不过疫情给它了加速作用。当整个社会都往线上转移时,线下的成本效率会远远低于线上,当然线下有很多不可替代性的东西,比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但我们已经很难倒回线下了。
今年以来,我会觉得跟朋友吃顿饭是很珍贵的事情。往后线上线下将进一步分化,线上强调速度和效率,然后线下回归情感和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以及真实的不可替代性的体验,肯定会变得更加稀缺和珍贵。

谈教育,
弹性认知结构难以适应刚性应试标准。
腾讯研究院:在“外包社会”中,下一代年轻人应该培养什么能力?
陈楸帆:我发现身边很多朋友把孩子往各种辅导班送,大家都很累,家长累,孩子也很累。这种“望子成龙”是非常中国式的心态。我觉得人的心智结构是一个弹性结构,但是现在很多技能和衡量的标准,是刚性结构。让弹性结构去适应刚性结构,最后是一种消耗。
我们很容易把教育引向极端化的方向,这是过度竞争导致的,人们为了获取更多资源和上升空间,不断武装自己,也武装自己的下一代,让他们无所不能。因为家长也不知道孩子能在哪一方面脱颖而出,结果就是孩子丧失了主观能动性,不知道为什么存在于世界上,寻求的意义是什么。很多人因为失去生活的意义感和价值感而选择自杀,这个自我寻找的过程在现代教育体系中缺失了。
接下来教育会全面线上化。这个话题应该回归到,线上能够多大程度上替代线下的事情?很多我们现在还不能模拟的东西,会逐渐被模拟出来,比如触感、味觉、嗅觉,有一天会通过脑机接口传输给你,世界会变成黑客帝国一样虚拟化的存在,这样以来,线上和线下之间的界限会逐渐模糊。

谈写作,
AI无法替代人类作家。
陈楸帆很多小说都以潮汕为背景,很多次被问及,《荒潮》的男主角陈开宗的原型是不是他本人,他否认,但直言小说中的角色多多少少来自身边人的侧面。
腾讯研究院:《人生算法》讲述了一对双胞胎兄弟的不同人生境遇,以深圳和改革开放为大背景,这个故事有原型吗?
陈楸帆:没有具体原型,我把我观察到的一些人的状态和特点,放在同一个角色身上。1978年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后的第一代大学生,他们的人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所以我会觉得改革开放和经济特区都很伟大。当我们再回去复盘这一切的时候,不禁去想,如果有选择是否能够走上一条比现在更好的路?比如是否有冒险精神?是否愿意为做回报不确定的事情付出很多?
当我回看潮汕人这个族群,发现他们身上有很多矛盾,一方面特别保守,另一方面又很激进。他们向全世界开枝散叶,除了犯法之外的事情,只要能挣钱他们都愿意做。原来不觉得自己像,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自己身上“入世”的地方。比如放在作家的群体里,我非常入世。我之前在科技公司干过,后来有做商业的东西,比大部分作家更理解怎么与人谈判、合作,而且我也不排斥。
腾讯研究院: AI是否会抢科幻作家的饭碗?
陈楸帆:这个问题需要分两面来看,一方面,AI写作的水平能否达到人类现在的写作水平,目前看来是达不到的。不管是GPT-2还是GPT-3,它的本质是数据处理,通过强大的算力,生成不同的结果。这其中有两个问题,第一是逻辑性,比如一部小说前后的逻辑关系,人物之间的关系,情节上的起承转合,机器无法理解复杂的关系。这就导致AI无法生成一个逻辑上严丝合缝的故事。
第二是情感,机器无法理解情感,它没有自己的经验和经历,只能去模拟。这让人觉得它写出来的句子好像是带有情感的,但跟人类感知情绪的方式并不相同。它更像一个粘贴组合的机器,把很多他它读过的东西打乱,重新组合成一个新的故事,但读不到一个真实人类的情绪,所以AI写作离挑战人类作家还有很长的距离。
但我们可以从AI写作中获取灵感和启发。我们跟AI一起创作,把人的主动性跟机器的能力结合起来。人有写作的套路,因为常年的写作会形成路径的依赖。但是AI不存在路径依赖,它可以生产随机内容,无论是框架还是词句,有时候能发现AI写出来的句子让人惊艳,它更像是诗,一种先锋派的诗歌或者散文。这能帮助作家跳出原有的套路和模式,所以AI提供一个打破自己的可能性。
我之前也尝试过AI助手写作,效果比较初级。因为它数据量不够大,逻辑也没有很完善,所以写出来的内容缺乏逻辑性。但一些写出来的句子还是挺让人惊艳的,因为正常的人他可能不会想到这么去组合一些词语和句子,所以它可能给你带来一些豁然一亮的一种刺激,但是这些刺激怎么样去融入一个故事,这其实挺难的。
腾讯研究院: 您现在正在创作的作品是什么?
陈楸帆:是我跟李开复老师合写的,叫《AI 2041》,关于20年后AI可能会进入哪些行业,以及如何未来生活。我们把视角放在全球范围内,基于现有的科技成果,探讨在不同国家、社会、族群、性别以及职业的背景下,人们如何在巨变之下寻找新的机会,如何应对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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