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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一个中国人重返叙利亚

吕晓宇 单读 2023-02-12


2 月 6 日清晨,土耳其东南部与叙利亚交界处发生 7.8 级强震,已造成至少 4000 人死亡,超过 18000 人受伤。远方传来的视频里,到处都是倒塌的楼房、满地的废墟和痛哭的人。


叙利亚作为冲突频发的国家,土耳其等周边国家作为难民接收国,地震还将带来次生灾害和民生压力。朴素的同理心跨越国境,人们再次开始思考大洋另一边的人的处境。青年作家、学者晓宇在过去的研究和实践中,一直关注国际难民的处境,随着洲际旅行重新开启,许多工作也得以继续。


去年夏天,晓宇与两位黎巴嫩朋友一同前往义乌,在这座忙碌的“国际化”城市,走入黎巴嫩人的社群(点击👉阅读晓宇在义乌的记录)。到了冬天,出境限制逐步解除,他终于得以按照计划,经由黎巴嫩,前往单向街公益基金会发起的、资助写作者前往世界各地的项目“水手计划”的下一站:叙利亚。



当我们重返世界

撰文:吕晓宇


我需要重新适应洲际旅行的一切。


不同国度乘客,分区登机序列,座椅背后的屏幕,温差换衣,时差调表,毯子和枕头在十小时飞行后散发的味道,寻找和邻座的闲谈话题,在恰当时刻摘去口罩。凌晨在首尔登机,抵达多哈机场等待日出。今天是世界杯的决赛日。前往转机厅安检的路上,我从电视瞥得克罗地亚战胜摩洛哥的结果,而法国与阿根廷的比赛即将在十二个小时后,在此时离我不足三十公里的卢赛尔体育场开始。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比赛前一个小时落地黎巴嫩的贝鲁特,告诉当地朋友我刚从卡塔尔来。上一次来黎巴嫩是港口大爆炸前。比起新冠分界线,他们更习惯用“爆炸前”和“爆炸后”指代这三年的黎巴嫩。


邻座的黎波里人要回到家过圣诞。多哈没有任何的节日气氛,黎巴嫩的圣诞节是一个跨宗派的狂欢。她同我讲起自巴西输了后她如何变身阿根廷球迷,前去阿根廷和克罗地亚半决赛的现场。她对我讲英文,起飞前在胸前划十字,用阿拉伯语告诉前排大叔这个中国人要去叙利亚。身后一对德国夫妇抱怨中东的炙热,他们在阿根廷待过四年,用西班牙语逗乐了旁边闹哄哄的说着法语的孩子。


这是记忆中的现实,现在它们重新浮现,光怪陆离地催生错觉:可能什么都未曾改变,只是三年过去了。我打开通讯录,寻找黎巴嫩和叙利亚的备注,里面的每一个名字面前,我都需要停下,回想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相遇。我给他们发去问候信息,告诉他们我已成功出行。我从一个漫长的梦里醒来,即将抵达,即将重回世界。


电影《在云端》

“比赛还有三十分钟开始。”

伊萨一手持方向盘,一手在跟我比划。直播世界杯的手机搁在仪表盘前,他看我,看直播,偶尔看一下路。他自嘲是中国人的御用司机,从三年前在口耳相传中名声鹊起。他如数家珍地说起到过的中国人,评价他们的英语和阿拉伯语。

“两天前到的茉莉,她的阿语很好,标准语。你们是要一起叙利亚吗?”

“我们一路同行。”

“做生意吗?”

“不是。”

“难道是去旅游吗?”

“呃,不算是。”

伊萨转过来怀疑不解地看着我。“那谁会在现在这时候去叙利亚呢?”

“我们是去考察。”

“所以你们是去获得信息,是吗?”

伊萨中立地使用了这个词,但信息二字听得刺耳。一旦入境叙利亚,不能被当作是信息的收集者,这恐怕是最令人怀疑的出行目的了。我似是而非地点点头。伊萨说,他熟知我们这一群人,一下飞机就钻进贝鲁特难民营或去贝卡谷地。他抬手指向布尔吉巴拉吉纳难民营(Burj El-Barajneh Camp),1949 年建立的巴勒斯坦难民营。

“沙提拉难民营(Shatila Camp)在西边一点,我觉得你是知道的。”

赶在哨声响起前,伊萨把车停在法国大使馆旁的酒店,告诉我可以去看球赛的咖啡店。“无论你支持哪一方,最好不要表现出你是法国球迷,这里没多少人喜欢法国。”伊萨朝我眨眨眼,“我会把叙利亚司机信息发给茉莉,你需要阿语和那个人沟通,在这地方,你总要找到信任的人,记住这一点。”

大路上一阵喧嚣。球迷组成的摩托车队,插着阿根廷国旗,身披阿根廷国旗,重击喇叭,呼啸而过。酒店的前台从电视前抽身,心不在焉地完成入住手续,提醒我这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电和热水。酒店的阳台是伸出去悬空的一块混凝土,晚风从落日的方向袭来,零星分布的内战留下的弹孔的墙壁,遮阳的帷帐在橙黄色的光影中淡入暗夜。我脱下外套,风像早春时节,清凉中透着日间的暖意。楼下传来一阵欢呼,哨声、喊声、捶桌子的砰砰声。想必是进球了。但我丝毫不愿移动身体。事情到了结局时刻是最无趣的,决赛让我困意连连。五彩缤纷的众相只剩两个颜色,输赢还有什么意思。旅程要开始的兴奋远大于这一场球赛。

三年前入境叙利亚的记忆也是足球。当时从边境开始,不断有人朝我大喊 Two One。入关交钱,官员也对我说 Two One,我以为边境费从十一美元涨到了二十一美元,可是官员微笑地把我的十美元钱退回,对我说,Football。我顿时明白,结束不久的足球赛中,叙利亚队二比一战胜了中国队。一路上,我被如此礼貌地问候到了首都。

电影《一球成名》

我和茉莉约定在半场后见面。她支持的球队一向会输,所以我们多少已经预知了结局。跌宕起伏的球赛后,人群涌往街道,摩托车队暂时瘫痪了几条街的交通。我们去中央车站酒吧喝了令人失望的“地中海酸”。城市陷入一片欢腾。因为缺电,这样的欢腾在零星的光亮和主宰的阴暗中交错举行,手机的灯筒在无灯的街道刺破暗夜,让欢腾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我们明天中饭后出发。”

“是阿拉伯中饭还是中国中饭时间?”

“我们的时间。”

说完后,我们在夜里告别。

我困得厉害,但睡不着。过去两周,跨越三个时区,身体记忆陷入一片混乱。饥饿和困顿在不明时刻猛地袭来,疲惫没有起承转合,立马眼睛要闭上,立马能在对话中打盹。醒来的时候,或是半小时,或是五六个小时,精神抖擞,没有浑浑噩噩的晕眩,心思还停留在没有完成的对话里。我是被阳光叫醒的。贝鲁特的早晨沐浴在日光中。城市是透明和赤裸的。

马赫迪从住处接我们。我喜欢这个名字,差点把自己的阿语名从塔里克改成马赫迪。他和我出生于同一年,二十九岁时从叙利亚军队退役。如此幸运地“提前”结束兵役是因为父亲的军衔。他当下的工作是驾驶一辆二手的起亚三厢车,往返于两城之间。他的胡子裁剪齐整,侧面像美国队长的演员克里斯·埃文斯。每当在红绿灯路口停下,他强迫症似地反复数钱,不去管那一沓厚厚的叙利亚镑和黎巴嫩里拉,仅仅集中精力在绿灰色的美元,翻来覆去,好像这样可以缓解等待的焦躁。

午后的阳光穿过前窗,又从海面反射过来,眼前一面白光,我昏昏欲睡。咚!第一次醒来,膝盖因为惯性冲向前方,砰的一声。我惊恐地坐起来,发现是我们追尾前车了。司机下车,紧皱眉头,在白色日光下看上去更加烦躁。前车的保险杠凹去一块,两人说了几句,拍拍手,彼此上车分道扬镳。

第二次醒来,山,朦胧的山,雾。我以为睡眼惺忪,揉了揉眼。山间的雾气没有消失,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身后的山挡住了落日,从黑洞洞的躯体顶部,透出来固执的橙黄色的光束,光束的余晖落在前方的黎巴嫩山脉上,一层浅黄色的朦胧雾气像行星之环,围绕山体,群山的边界模糊不清,空气清新透明,只是触到山的时候变得举棋不定。周遭的村庄和山镇在黄昏里轮廓明了。推起的垃圾山,报废车的坟墓,一堆家具,一堆洁具,一堆黑色的轮胎。每隔一段路是集中的是不同的废物。然后,是白色的难民帐篷,挤在一块。国与国的边界之间是被遗弃的一切。

第三次醒来,出境黎巴嫩前的最后一站。换钱的店铺。这里是合法换得市价叙利亚货币的最后机会。比起三年前,叙镑对美元贬值了十倍,货币里增加了五千块的面值。如果是在叙利亚银行官方换钱,汇率只有黑市的一半,政府将私下换汇视作违法。我把砖头般的钱装进背包。马赫迪买了些日用品。他回到车上,不停地跺脚,急不可待,妻子打来电话催促。我们越是接近关卡,交通越是拥堵。像是赶上了下班回家的晚高峰。车子在离边境关卡三百米的地方彻底动不了了。我们步行前去办手续。

电影《边境杀手》

北卡谷地之间的马什纳(Masnaa)连接贝鲁特和大马士革的陆路,是两国之间最繁忙的口岸。黎巴嫩这一侧,混凝土的圆筒工事,红白相间、雪松其中的国旗。菜市场式的边境检查处,一列纵队,沿着窗口平行展开的一列横队,交织。司机们挥舞着证件,像是最后一秒的博彩下注。蓝色平房属于联合国难民署,2012 年在扎赫勒地区设立的办公室专门应对从边境涌入的叙利亚难民。经过关卡后,穿过八公里的无人区,便是叙利亚。

首先看到的是阿萨德父子的画像。他们在叙利亚无所不在,是另一种国家边界的标识。全身、半身,微笑、严肃,便装、军装,墨镜、慈父般的目光,一成不变的背景是叙利亚的国旗。红、白、绿、黑分别代表哈希姆王朝、倭马亚王朝、法蒂玛王朝、阿拔斯王朝,在 1916 年到 1918 年反抗奥斯曼帝国的起义中成为泛阿拉伯的色彩而被延续至今,两颗绿色的五角星是 1958 年到 1961 年埃及与叙利亚组成的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的短暂遗产。

排队时我再一次遇到了出境黎巴嫩时见过的外国人。举足无措的身体和格格不入的神情暴露了他,但是我没有料到他的旅程目的。他来自印尼雅加达,到叙利亚做裁判,西亚超级篮球联赛在 2022 年刚刚成立。

“我以为是制裁包括了运动赛。”我说。

“叙利亚和俄罗斯不一样。这次海湾国家也来参赛。”裁判说。

“因为缺电,12 月份开始,政府把所有的体育赛事暂停了。”

“是吗?”他不知道这条新闻,叠起手臂,“那我只能希望自己不会白来一趟。”司机催促他上车,在未来的四天里他要判罚两场比赛,一场在大马士革,一场在阿勒颇。

出了叙利亚的关卡,夜幕降临,冷风往车里灌,马赫迪冻得不停搓腿。我打起精神来。黑夜中仍能看见凸凹的岩石和光束下的画像。猎户座的三颗星出现在路的尽头。剩余的群星似乎都在它们的照耀下现身。公路宽阔平整,车在转弯处不减速。检查站是我们唯一停下的理由。检查站的数量没变,从口岸到大马士革市区,一共九道。军人哈着气,在车前车后绕上一圈后放行。马赫迪解答了困扰我三年的疑问:经过检查站时,为什么有时候要和士兵握手塞些钱,有时候则不需要。马赫迪莞尔一笑说,当守卫走到你的车右边时,他便在索要;你要读懂他的身体语言,他如果再转上几圈,那便是贪得无厌了。最后一道关卡,通关费由现金变成了两包烟。

从贝鲁特离开快四个小时了。灯光散落在临近大马士革的山谷中。战前这曾是风靡的度假胜地,战时把首都包围起来的郊区省(Rif Dimashq Governorate)是政府军、反对派和伊斯兰国反复争夺的对象。2018 年大马士革南边的攻势结束后,政府军时隔六年重新获得了对环首都地区的控制。伊斯兰国以爆炸袭击继续宣示他们的残余影响。飞速经过的塞卜布拉(Al-Sabboura)是两个月前爆炸袭击的现场[1],在这里转弯一路向东,沿着法耶兹·曼苏尔(Fayez Mansour)大道,进入大马士革市区。猎户座消失了,头顶上的群星黯淡,梅泽赫区两旁的建筑熠熠生辉。光,毫不吝啬地从混凝土穿射而出,餐厅屋顶盘绕的彩灯,居民楼窗户中圣诞树发出的温煦,尽兴地落在忙碌的街道上。

“怎么这么亮?” 茉莉醒过来,望向窗外。


“说的能源物资短缺呢?”半小时后,我询问坐在餐桌对面的“编辑”。“编辑”自三年前外派至此就再也没变动岗位,如今他独自一人协调和当地雇员的新闻社工作。他住在我称之为“城堡”的四季酒店。战争地带总会有一座“城堡”,联合国、国际媒体和外企的驻扎地。一个气泡,一座孤岛,一个国中之国。矗立在市中心,正对国家博物馆,地标般的四季酒店在十一年的内战中免于战火。得益于沙特王室瓦利德王子的出资背景和叙利亚政府的关系纽带,四季酒店是各方都不触破的禁区。这是战争的第一课:炮弹是长眼睛的。绕过路障和防爆墙,外国人面孔不会有繁琐安检,旋转门后暖气扑面而来,柔软厚重的地毯,璀璨夺目的灯光,四五米高的圣诞树,锦衣华服的宾客,无非都在提醒你,这是另一番世界。

电影《逃离德黑兰》

我说到比三年前更繁华的夜景,金色光圈的倭马亚广场,1960 年代的大马士革利剑雕塑在夜里的彩光,味道不改的茄子泥(Moutabbal)。编辑一直没有打断我,直到最后说,“你可以再等等看。在这,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变得更难。”

“包括‘城堡’里的人吗?”

“自从俄乌冲突后,联合国在叙利亚的资金都少了,他们也在找钱。”

“但不缺在四季酒店驻扎的费用,他们宁愿撤出叙利亚也不会从四季撤出。”

“要他们撤出四季未免是期待过高了。”

“制裁的讨论还在继续吗?”

“你觉得会有结果吗?你看到的百分之八九十的日常社会经济困难是制裁带来的,受影响最大的不过是普通人。两三年来,什么都缺,汽油原来是一个星期加两次,然后是一个星期一次,现在能一个月加上一次就是走运了。冬天来了,情况只是更糟。”战前的叙利亚是石油出口国,东部的油田先被伊斯兰国占领,现如今在库尔德人的控制下,黎巴嫩叙利亚边境正在成为石油的黑市地带。

“这还过得下去吗?”

餐厅突然一片漆黑,过了两三秒,重新亮了起来,灯光暗了一些。

“公共的电停了,现在是餐厅自己发的。”编辑一边卷饼,一边说,“欢迎来到叙利亚。”服务员露出默契的微笑。

“如果明天在老城看到排队,多半是领饼的。少数还没有取消的国家福利。里面现在掺的东西不只是面粉,但至少一家人不至于饿死。你这次来住哪?”

“搞研究的住不起外宾酒店。”

“那你们不如去郑姐那里,她那里每天来电的时间长。你三年前来的时候,没见过她吗?她是三年前的那一批来的。”

“后来没走?”

“一直没走。”

“她在这里做什么呢?”

“学阿语、做饭,生意是没法做下去的。你提醒我了,我待会过去看她包了饺子没有。”

餐厅外的街道陷入暗夜。路灯消失了,红绿灯消失了,圣诞彩灯也消失了,群星回来了。我们打开手机的光,朝北边的使馆区走。卡松山上灯火稀疏,因为看不到四周的道路,山体的黑和夜连成一体,那灯火也成了星空的一片,像是坠星到了低空和屋顶。坠落的星际之间,相传是圣经中亚当住过的洞穴,该隐杀死亚伯之处,卡松山上的“血洞”。自战争开始,卡松山不再对公众开放,俯瞰全城的据高点是军事重地。三年前的斋月,我的叙利亚朋友整日开车带着我在城里闲转。某一天晚上,我在后座上,从瞌睡中醒来时,正是在卡松山的半山腰。他从没告诉我他是怎么进来的。我们望着大马士革宁静和璀璨的夜景,车上的电台放着弗兰克·辛纳特拉的“夜晚的陌生人” (Strangers at Night)。他指指不远处山头的灯光说,“那是总统官邸。他又指指右边的山头,那原来是反对派占领的炮地,你说,不是要打过来很轻松吗。九年了,我们活在一场虚假的的战争中。”

电影《为了萨玛》

郑姐把门打开,她说话是南方口音用北方词汇。公寓宽敞明亮,挂着中国结和叙利亚的风景画,中间是一张厚重的木质大圆桌。我们脱下鞋,走上客厅的地毯。

“是热的!”我惊奇地说。

“下面垫了一层电热毯。”郑姐说,她指向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门旁一串白色的玻璃珠似的灯管。“应急灯,如果没电的话,记着开。”

我们把寒暄留给明天。柔软的床垫。我挨枕即眠。第二天,晨间的阳光从卷帘门的下方照进来,空气里没有一丝暖意。手机里有一条郑姐的信息:打炮了。我坐起来查新闻,半夜,以色列的导弹打击了大马士革郊区的目标。

“听见了吗?”郑姐从晨光里走出来问我。

“完全没有。”

我们站在阳台边上。对面灰土色的墙壁被日光染橙。

“是机场的方向。”郑姐司空见惯地说,她伸一下懒腰,“欢迎回到叙利亚。”

注释:

[1] 2022 年 10 月 13 日,伊斯兰国策划了在塞卜布拉针对叙利亚军车的袭击,18 人死亡,27 人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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