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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十娘|波士顿海湾:让大海带母亲回家

渡十娘出品 渡十娘 2022-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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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小禾
编辑|渡十娘 



母亲




母亲1932年出生在北京。日据期间她年幼的弟弟因病夭折,父母远在后方重庆,把她留在北京和奶奶一起生活。缺乏父母关爱的童年给了她倔犟的性格,也隐约注定了她坎坷的一生。


她从小喜爱文学。1950年如愿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后留校任教,作品获奖,与同系学长结婚,学业事业家庭孩子曾有过几年的美满。只是很快就风云突变,出身不好又心直口快的她被卷进了政治运动的漩涡。


老北大旧址——沙滩红楼

 

当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时,正值全国大饥荒。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她把油票留在家里,自己在单位食堂吃无油菜。右派改造的强体力劳动和精神压力,加上营养不良,再加上怀孕,她得了急性肾炎,没治愈又转成慢性,之后的几十年里时常腰疼腿肿。


几年后我家在动荡中离开了北京,几经周折回到父亲老家落户。广东乡下的泥屋很潮湿,夏天过完了才发现从北京带来的几件毛衣都霉烂了。母亲小心地拆出残线洗净,反复掂对那些杂色线球,最终给我织了一件非常漂亮的花毛衣。


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到晚上,在田地里劳作了一天的母亲,回到家里点上油灯,坐在堆满火药的工作台前,一边不停手地做着炮仗以填补家用,一边凭记忆给我们讲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和历史知识。木兰辞,东周列国志,海底两万里,一千零一夜,鲁滨逊漂流记,汤姆索亚历险记,安徒生童话等等。这些故事培养了我对知识的好奇,对读书的渴望,对学习机会的珍惜。

 

我小学毕业那年,赶上政策回潮。母亲只身回北京上访。最后复职无望,只领到一点发还的当年抄家没收的存款。在返回广东的前夕,她用这点钱千方百计安排我到北京生活了一年。她说我离开北京时太小,对城里的生活没印象了,需要开眼界。那一年我在北京几户亲戚家里辗转借住,没户口不能上学。但北京的生活条件再简朴也比当时的农村好多了。这经历锻炼了我生活自理,课程自学的能力。从小体弱多病,在学校常挨欺负的我,这一年里长高了二十多公分,再回广东时变得健壮,自信,开朗。


我上初中的时候,中美关系开始解冻,中央广播电台开设了英语广播讲座节目。母亲拿出家中仅有的积蓄,买了一台收音机,让姐姐和我能够学习英语。她说虽然现在你们还看不到学英语的用处,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用上它的。


我初中毕业时,乡里高中名额有限,优先录取家庭中没有读书人的学生,没有录取我。母亲急得吃不下,睡不着,一反平时凡事不求人的作风,天天到高中校长办公室外等消息,希望万一有录取了的学生退学,就能把我补进去。一个多月之后,我有幸作为最后一名备取生,跨进了高中的校门。母亲的智慧和心血,她多年来锲而不舍的努力,使我有可能在1977年考取大学,以及得到后来学习和工作的顺利进展。

 

1980年代是母亲事业最顺利的时候。复职后她教学,写作,编教材,写剧本。她的学生来自世界各地。我家窄小的公寓单元里经常有她的学生们来访做客,欢声笑语不断。


柏林墙被推倒,母亲见证了历史

 

1989年母亲正在东德访问讲学,亲眼见证了柏林墙倒。次年她到美国进行学术访问。归期将至时,她跟我商量,说她打算留在美国,并开启新的婚姻。我很高兴地告诉她我赞成她的选择。以前她的生活有诸多禁锢,以后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了。经济上不用担心,我会支持她。其实那时的我还是个每月只领几百元助学金的留学生。母亲没有介意,她对物质生活的要求不高。好心的朋友们给她介绍打零工的机会,她就欣然接受。看小孩,教中文,改书稿,她都干过。不过母亲最感兴趣的还是和我一起游历各地。不仅是观光访友,就连我出差开会,甚至求职面试的出行,只要开车可达,她都乐于同往。每次临行前她总是准备很多好吃的。我们边开车边观景,边吃边聊,再远的路途也觉得很快就到了。有一次圣诞节期间我们去尼亚加拉瀑布公园看节日灯展,回程中我的老爷车抛锚了。我们在黑灯瞎火冰天雪地的公路边等拖车,站了近一个小时。我知道她膝盖有关节炎,很不舒服。但她没有半点埋怨。

 

我想母亲应该有她自己的新生活,就鼓励她写书,或者试试办刊物,办学等。她也在海外中文刊物上发表过几篇短文,但更多的是感叹自己和当下海外编者读者的兴趣不一致,不愿意多写,也没兴致尝试新的事业。她说只盼我早点成家好抱外孙。我太愚钝,没能理解她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文化不同的环境中步入晚年的孤独和寂寞,更没体会到她从遍访欧美的名校教授到申请福利救助的贫困老人这瞬间社会地位巨变所带来的心理落差。以前她在生活经历上的起落,主要都是社会变迁造成的。她以年轻人旺盛的活力和对美好未来的希望克服了一切困难。而这一次的巨变是她自己的选择,而且一旦做了决定就不能反悔了,因此她在心理上也就格外的敏感。我只能为她提供简朴生活的基本物质条件,却没能给她提供她最需要的精神上的理解,关心,支持,照顾。以至于当她终于盼到了我有稳定工作,结婚成家的时候,才高兴了几天就觉得难过了。我一直借口学习紧,工作忙,没有时间精力和她在精神心理感情方面多交流,可是现在却全心全意投入了自己的小家。这使她感情上觉得受到了伤害,甚至难以接受我的婚姻。


面对这意想不到的新矛盾,我一味地试图用物质和劳动向她证明我对她的感情,但同时也很无礼地对她发脾气。不但没有去努力理解她,反而粗暴地指责她不理解我。我没有意识到,我越是替她买东西,办事儿,就越是激起她自尊与自卑交织着的复杂情感。她对生活自立当家作主的强烈追求,与年迈体衰力不从心的无奈,以及过去逆境中形成的对别人的不信任感,和现在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全感,使得她矛盾的心理越来越需要我的理解和支持,而我却从精神上离她越来越远了。久而久之,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琐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成为矛盾的导火索,而我对她毫无禁忌的言语使得我们之间的误会越积越深,感情越伤越重。以至于几年之后,我以“惹不起还躲得起” 的心态换了工作,从南佛州搬到了西雅图。我和母亲之间的空间距离,从过去的几分钟路程,到各居北美大陆对角线上的一个端点,远得不能再远了。


离得远了,不经常见面了,冲突也没有以前频繁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对母亲的思念和童年时的美好记忆冲淡了近年来的不满。我便高高兴兴地去看望母亲,希望她也和我一样,能忘记近年来的不愉快。可是往往是刚见面时都高兴,一高兴就又勾起了她感情上的进一步需求和渴望,接着便是我认为她“无中生有”或“无理取闹”,争吵起来,最后不欢而散。回到家里我还要过好多天才能恢复平静。就这样,我和母亲之间好好坏坏,吵吵闹闹地度过了十多年。

 

从2010年起,年近八旬的母亲表现出了越来越典型的失忆症状,记忆力明显地衰退了。可是她其它各方面的健康状况都很好,还能每天游泳,浇花,散步,读书。我倒觉得她比前些年情绪更稳定了,有了更多儿童般的天真。每次我去看她,回家后总会打个电话告诉她我安全到家了。从电话里我听得出,她并不记得我刚去看过她,但是情绪上还保留着我在她面前时她的那股高兴劲儿。


到了2014年,由于母亲多年的失忆症有所发展,需要有人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了。以前我多次建议她搬到离我近的地方居住,她都是坚决反对,这次她没再坚持。我和姐姐经过一段时间的咨询,尝试和各种手续,终于把她安顿在我家附近的一所疗养院里。疗养院在我上下班的路上,这样我既能正常工作,照顾家庭,也能每天都去看望她。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适应,母亲对新的环境和生活安排也渐渐习惯了。2014年的圣诞节那天,我在疗养院陪着她,给家人亲朋一一接通了电话,祝贺节日的同时她也亲口告诉他们自己的现状,让大家都放心。


在养老院,母亲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只隔了一天的时间,12月27日的周六,也是在我正在疗养院陪着她的时候,母亲突然心梗发作,一时间心跳呼吸全停了。我当时完全不知所措了。幸好疗养院的医务人员很有经验,当机立断马上给她做人工呼吸,并打通了911急救电话。急救车几分钟就到了。急救人员让其他人都离开现场,告诉我他们要把母亲送到附近的一所医院的急诊室,让我到那儿去和值班医生联系。等我在医院的急诊室再见到母亲时,急救人员已经给她装上了人工呼吸机。值班医生问明了她的年龄和病史后,严肃地对我说,她的年龄和体质是不可能靠人工呼吸机坚持下去的。他让我做好精神准备,允许他关机撤管,让病人安静地逝去。我问他还有多少时间。他说少了几分钟,多了几小时,最多一两天。我无奈地点了头。


人工呼吸机关掉了,管子撤除了,母亲在昏迷中靠自己的力量艰难地呼吸着。医生给她戴上氧气面罩,送进了病房。病因很快就清楚了,由于长期高血压及行动不便,腿部形成了血栓,游走到胸部造成突发性心梗。又因心梗昏迷引起了吸入性肺炎。人工呼吸的压力和呼吸机的使用更导致肋骨受伤和呼吸道受损。医生认为只需用止疼针缓解痛苦,没必要进行任何其它的治疗了。我没有完全同意医生的方案。缓解痛苦是必要的,但输液,抗菌素和稀释血栓的药物还是要用的。只要不增加病人的痛苦,能治疗的还要尽量治疗。医生虽然不赞同我的决定,但表示完全理解和尊重,并按我的意思用药了。

 


安顿好病人后,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病房里只有我守在母亲的床前。我打开手机,轻声播放多年来日常习练的气功功法录音,闭上眼睛,让自己在这大半天的紧张和奔波中一直紧绷着的身心慢慢放松了下来。当我再睁开眼睛时,我看见母亲正睁着眼睛看着我。我高兴极了。她虽然显得很累,但显然神志清楚,认出我来了。我拉住她的手,告诉她别说话,好好休息,有我陪着,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很快就放心地睡着了。第二天母亲精神好多了,能说话了。第三天不再需要用氧气面罩了,呼吸也逐渐平缓了。第四天她能自己进餐了,而且胃口还不错。第五天她能下地活动几下了。第六天医生同意她出院了!


在母亲住院的这些天里,我除了夜里睡觉时回家,醒着的时间都是在她的病房里度过的。母亲虽然掌握基本的英语,但由于失忆症,在新环境中常感困惑。尽管医院条件很好,医务人员的护理很周到,我在病房也没有什么事要做,但有我陪在身边母亲就心安了。我除了和医生护士交流,陪母亲说说话,多数时间都在用手提电脑处理工作,只是为了让她白天每次醒来一睁眼就能看到我的笑脸。每当夜晚我离开病房前向她道晚安时,看到母亲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的神情,我知道,她早已完全原谅了我过去所有的过失。母亲对我只有爱。


看着母亲一天天明显地康复,我的心情从希望到欢喜又到感激。她的病房里经常洋溢着查房护士惊喜的笑声。每天刚上岗的护士都说她比前一天自己下班时的情况好多了。不止一名护士说这是她们当护士的最愿意看到的情景了。有一位医生,在母亲住院的头两天曾经再三劝我放弃治疗,改用临终关怀方案,还给我提供了有关参考书 (Hard Choices for Loving People, by Hank Dunn, 2009)。书中说综合113个研究项目,包括了26,095名病人,历时33年的统计结果表明,凡从疗养院来的(既生活不能自理的)病人,经人工呼吸抢救送进急诊室的,不论年龄,能康复出院的机率不到2%。而母亲这时已经是82岁高龄了。但是当这位医生在后来的几天里看到母亲奇迹般的康复,也衷心地向我们祝贺了。


从2014年底脱离危险后,母亲的健康状况一直很稳定。几乎每天我都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在她的疗养院停一下,进去看望她。哪怕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只是拉拉手,说几句话也好。母亲每次见到我总是笑。虽然她说话少了,但明显看得出她见到我很高兴。2016年10月中旬姐姐又一次从国内来美看望母亲和我。疗养院的工作人员用手机为我们记录下了母女三人团聚的温罄时刻。

 

2017年3月12日星期天,我又像往常一样去疗养院看望母亲。这年入冬以来她一直显得比较疲倦,很少讲话。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天母亲一反常态,特别健谈。她和我讲起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即上大学和刚留校任教的那些年。她念叨着自己过去的同学,同事,他们的家人,孩子,记忆力显得格外清晰。她甚至还记得同学们的外号,以及他们一起开过的玩笑等等。看着母亲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和她一样的开心。


2020年春新冠疫情爆发,疗养院暂停家属探视。陆续听说许多疗养院疫情严重,我心里做着最坏的准备。五月的一天疗养院工作人员来电话了,说母亲确诊感染了新冠,但是她是无症状感染,身体状况正常。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很负责,不仅随时通报全院病人和员工的确诊数目变化,还安排了定期的视频探视,让我可以每个周末从视频里见到母亲。


直到一年后疫情有所控制,疗养院才恢复了有限的家属探视。我从2021年6月起又能到病房里看望母亲了。这次见面后,她没有说过一个字。一年多的疫情,迫使疗养院减少了病人的日常活动内容。她卧床时间长了,身体状况衰退了,精神也不如以前了。见到我她显得高兴,但是关注一会儿之后就累得闭上眼睛了。我站在她床边看着她,不知道她还能坚持多久。


2021年7月29日,疗养院工作人员来电话说你母亲这两天精神不如以前,但是还吃了饭。这个电话只是按惯例提醒你做后事的准备,不是紧急通知。这种电话我已经接到过好几次了。前些年她犯肾炎时,或得感冒转肺炎时,都是这么说的。我说谢谢通知,我周末会去看她。第二天中午,疗养院又来电话了,说你母亲今天没吃饭,血氧指标比较低。但还是说这不是紧急通知,是按惯例提醒你做后事的准备。这天是周五,我工作正忙。我说后事我们早就有计划了,没什么要准备的。我明天就去看她。我太傻了,当时就没理解工作人员为什么每个电话都说这不是紧急通知。事后我才想明白,他们也无法判断衰老的病人什么时候会自然离世。不是急症需要他们马上抢救的都不是紧急通知。


当天我刚下班,电话又响了。这次说的是:对不起,我们失去了她。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变空白了。多少年了,多少次了,再怎么准备,也没法准备好接受这一时刻。我带上以前早就给她备好的衣服,匆匆赶到她的床前。母亲完全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一路上我都在后悔没能早点来,没有在她最后的时刻陪在她身边。这时在她身边了,又觉得她还和以前我来看她时一样,只是睡了。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请疗养院的工作人员帮忙和我一起给母亲换了衣服。我感到了她身体的余温。



什么是死亡?活着的人都没死,死了的人都没活着。那谁能真知道?谁能清楚地告诉我,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回到家里,我一口气读完了《西藏度亡经》。觉得书中的描述有合理可信的概念,也有受当时当地文化渲染的细节。我的理解是,人的本质不是身体,而是一股随时交换信息的能量。身体可以截肢,器官可以移植,但人并没有被截掉,被换走。人活着时,身体是主要的交换信息的仪器。人死了,这股能量就离开身体了。离开后这股能量也许还会以其它方式继续在宇宙间交换信息;也许会按原本携带的信息投射出各种景象,地狱天堂尽在其中;也许会和宇宙间其它能量汇合;也许会再注入另一个萌发中的身体。身体有生就有死,能量只是转换。母亲的身体是失去功用多年的仪器,现在终于撂下了。被身体束缚的能量从此自由了,解脱了,可以重新开始了。

 

2017年夏,我曾为纪念一位我十分敬重的同胞在地球另一侧的海葬,将网上读到的零星文字修饰成一首无题小诗。今天,在风和日丽的波士顿海湾,我以同样的方式送别了母亲。四年前写下的那几行小诗不禁又在脑海中浮现:


地球上的每一片海洋,都是你的墓园。

海洋上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你的丰碑。

浪花上的每一块天空,都见证了你的生命。

天空中的每一缕云霞,都镌刻着你的姓名。

你是大海,是浪花,是波涛。

你是长空,是彩云,是清风。

你与天地同在,

从此你得永生。

 

2021年中元节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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