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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圭翁杂忆 | 纪念唐圭璋先生诞辰116周年

2017-01-23 程千帆 程门问学

编者按


今天是唐圭璋先生(1901-1990)116周年诞辰。程千帆先生与唐圭璋先生交谊颇深,今特发出程千帆先生《圭翁杂忆》一文,以为纪念。

▲唐圭璋先生85岁寿辰时留影

圭翁于一九九〇年冬返道山,余时适以心脏病入医院治疗,既未能赴吊所,为挽词,亦难曲尽数十年交亲之情,至今耿耿。衰年昏瞀,每善遗忘,今聊就所能记忆者若干事,笔之如次,以为纪念。

余之知翁,盖早在三十年代之初。其时余肄业金陵大学,侧闻吴霜厓师主讲词曲,与南京词坛老宿仇述庵、石弢素诸先生结社唱和,篇什流布,倾动当时,而高第弟子,亦偶得与焉,翁其一也,心窃仪之,而未识面。一日,余谒汪辟疆师,适翁先在,因订交焉。余时年二十有二,读大学三年级,翁三十余,方执教于南京女子中学。余于翁始终执礼甚恭,十年以长,则兄事之,礼也。抗日战争中,先室沈祖棻以腹中生瘤,由雅安至成都作手术,未痊,而医院不戒于火,虽幸免,而无可容身。翁时方执教成都,则慨然让舍以居余夫妇,俾祖棻得以继续治疗,余因得与朝夕相处者月余,乃悉其人匪特积学博闻,温文尔雅,而制行淳谨,尤不可及。翁笃于伉俪,中年丧偶,终身鳏居。其所为悼亡小词,缠绵悱恻,令人不忍卒读,朋辈以比纳兰容若。

▲唐圭璋与夫人尹孝曾

朱古微《宋词三百首》,为近代影响极大之选本,霜厓师尤重视之。翁早岁即斐然有著述之意,因博采词话,旁及小说、杂记,以为之笺。书成,辟疆师为推荐于神州国光社印行,以时主该社者,为师早岁弟子王礼锡也。书既出,风行海内,重版多次,乃该社办事不周,竟忘致稿酬。抗战发生,该社停办,翁遂一无所获。在成都时,偶然谈及,一笑而已,以是知翁之雅量高致也。翁之为人温煦谦和,然是非分明。尝闻某君背师负恩之事,则愤然曰,此真忘恩负义,丧尽天良。特以性分所关,从不以疾言厉色面人,使人难堪耳。

在成都时,祖棻以七七事变前所作《霜花腴》咏雪词示翁,其结句云:“怕明朝、日压雕檐,万家清泪汍。”翁读而叹曰:“此真词谶矣。”相与欷歔。翁又云:“汍澜,叠韵连绵词。汍字不宜单用,易为悬如何?”祖棻以为然,今《涉江词》甲稿中,本首末句作“万家清泪悬”,翁所定也。翁《梦桐词》中,《浣溪沙·成都和友人十首》,乃和祖棻之作。祖棻于一九四〇年秋,自巴县界石场溯江西上,赴雅安养病,忆旧伤时,成《浣溪沙》“一别巴山棹更西”等十首寄翁,翁因依韵和之。然其着意在抒羁旅悼亡之情,与原作不尽对应也。祖棻所作亦载甲稿。

▲《全宋词》中华书局版

《全唐诗》之纂辑,由明代胡震亨、季振宜导其先路,至清康熙,卒命词臣撰成之。而《全宋词》,则成于一介寒儒圭翁一人之手,虽篇幅若有大小,然其难易相殊,尽人可知。抗战中,书成,辟疆师为之介绍于国立编译馆。主者以翁无大名却之,而翁持之甚坚,卒得由该馆以全稿航空寄香港商务印书馆出版,而翁在抗战胜利以前,迄未之见也。书用线装,以节约纸张,故分栏排列,殊不美观。校对未由翁亲任之故,每有脱误。然翁以其数十年心血所成之书,终得与世人相见,亦颇欣然。因继之而成《全金元词》。翁之为学,厚积薄发,世人或但知其专攻词学,然观其载于《制言》之论《诗经》文字,则知其不疏于经学矣;观其《南唐艺文志》,则知其亦精于流略之学矣;特所学悉资以治词耳。故凡所考述,每能穿穴群籍,左右逢源,并世学人如夏瞿禅、詹祝南、龙榆生,皆治词甚专,然翁则专之专者。近贤始以清儒治经史之术治词,于词之纂录、表谱、笺疏、校勘、辑佚、目录、版本诸端,皆有深入博稽之功,此可总称之曰词学文献学,翁则可谓此学一大师也。

▲唐圭璋与弟子们在一起

翁早年社集词,多随当时风气,填长调、涩调,严守四声,独其小令,以情韵胜。在汴宋,则师法淮海、小山;在清代,则希踪忆云、饮水。翁在重庆日,即主中央大学教席,解放后,则在南京师范大学,前后数十年,弟子至四五传,治词学皆卓尔有立,故今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颇以是闻名海内外。此庄生所云指穷于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又以大耋之年,无疾终命,若其有灵,固当含笑于九泉矣。

>原载《闲堂诗文合抄》,《程千帆全集》第十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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