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厦门出发，我乘坐了两个半小时动车抵达古田北站，又在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后抵达厦地村入口：一段倾斜近 45 度的单行道下坡。路依着山势弯曲下行，一眼看不到尽头。约两百米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座石桥和夯土墙民居，厦地村到了。
厦地村依山势而建，完整地保留了古民居建筑，部分古宅已有约两百年历史。在任何角落都能听到鸟、蝉和溪流的声音 —— 说这是一个被遗落的桃花源，实不为过。在村落房屋聚集的尽头，是一片被山林环抱的水稻田，先锋厦地水田书店（以下简称水田书店）就藏匿在一栋三面夯土墙的建筑里。水田书店位于福建省宁德市屏南县厦地村，2019 年 9 月开业，是先锋书店继安徽碧山书局、浙江戴家山云夕图书馆、松阳陈家铺平民书局之后，落成的第四家乡村书店。书店坐落在一片水稻田边，因而得名「水田」。
先锋书店创始人钱小华在考察书店地址时，一眼就相中了这个水田边长满了杂草、仅剩三面夯土残墙的建筑。乡村书店项目品牌拓展负责人张瑞峰介绍，乡村书店的选址会倾向于有传统气息的老建筑，在保留原有建筑历史感的基础上重建书店空间。
或许得益于前三间书店的经验，厦地水田书店仅用六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空间设计和建造。建筑师华黎完美地将具备书籍展示、阅读、分享、观景功能的书店与原本的夯土墙融为一体。华黎在这个夯土墙外壳内用「木模混凝土」这样的现代建筑语言，重新搭建了一个左右对称的三层建筑。整个建筑人气最高的部分，是华黎在缺失的夯土墙处设计的一个落地玻璃观景区域，让人仿佛置身水田之上。为了契合「乡村」这个大的背景，书店一楼设置了四个文创陈列区，摆放着「先锋书店」设计团队根据「厦地水田书店」开发的各种衍生品。而「乡村书店」和城市书店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这里有一整面长达 4.5 米的四层书架，置了「乡土中国」的内容。从乡村文化、宗教、历史，人类学田野调查等学术书籍，到屏南县、宁德市及整个福建地区的乡土文化志、摄影画册，乃至关于农业劳作的实操手册都涵盖其中。对风土的记录，回到了最脚踏实地的乡土。
水田书店的书籍陈列大部分都是福建地区的乡土文化志和摄影集（摄影：陈灏）。
水田书店凭借着独特的建筑设计、与厦地村乡土风貌水乳交融的吸引力，很快成为一家「网红书店」。书店开业后，天气晴好的周末，能达到四十人以上的人流量，有时甚至会有几十人的旅行团来参观。店里的客人大多会点上一杯饮品，坐在二楼的玻璃观景区聊天拍照，他们交谈的声音穿过整个书店，让我不禁以为自己置身城市的商场。这些游客很少会翻书阅读。书店店长双喜回忆，曾有一位小姑娘在店里认真地阅读村上春树的一本小说，女孩父亲只转了一圈就催促她离开，并表示「有什么好看的」。上一代对阅读力量的忽视，也会影响到年轻一代的阅读可能性。当地的大部分村民只是在开业后凑热闹转了转，更别说买书。对于这家在乡村落户的书店，它的独特性与生存的矛盾也因此而生。此前，书店举办过读诗会。一开始许多村民感到新鲜，但活动开始不久便鱼贯离开。村长笑说，自己是初中文化水平，也回答不上来什么叫诗。在这里，城市书店的消费方式、阅读习惯和受追捧的活动，尚未找到合适的方式融入村民的生活中。这个问题和村民本身的构成有很大的关系：厦地村里生活的大部分是中老年人，阅读对他们来说是陌生且艰难的；而书店举办的活动对城市受众来说尚且不够友好，村民的参与度也就更低了。同时，书店内近乎城市水准的饮品消费也超过普通村民的承受能力。
尽管如此，「先锋书店」乡村书店项目拓展负责人张瑞峰对于当前书店客群状况和村民的低参与度并不担忧，「这些情况都是我们预先想过的」。张瑞峰根据此前的经验，因地制宜，对厦地村的文化构成和书店生存能力做过分析：「『先锋书店乡村项目』一般签约二十年，前期的三到五年作为第一阶段的培育期。在这一阶段，书籍本身的销量不是书店营收的主体，更多需要依靠饮品和文创产品支持书店持续生存。」因此，对于张瑞峰来说，乡村书店所要做的不是立刻改变村民的阅读状况，而是通过书店长期培育这一代甚至下一代村民，能使他们在耳濡目染中受到影响。在城市实体书店经营面临着极大挑战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将书店开到地理位置偏远、交通不算便利、受众基础差的乡村？先锋书店坚持的，是在全国落地乡村项目，但目标不止是为当地村民提供一个阅读的空间和条件，更是希望通过一家品质超越城市的书店，将日渐「消失」的村落重新带回大众的视野。书店带来的人流让村庄逐渐恢复了活力，引起从政府到普通民众对文化的重视、建立文化自信；同时，也通过先锋书店的品牌影响，吸引更多不同业态品牌，如民宿、餐饮等入驻乡村，改善整个村庄甚至周围辐射区域内的大环境。天气晴好的时候，自然光线借助透明玻璃的天顶照进角落（摄影：双喜）。水田书店为当地带来的变化确是显而易见的。冲着书店来村子的游客要买解馋小吃，吃乡村小炒，厦地村的村长就在村口开了一家融合小卖店与小炒店的铺面。他盘算着，等将来人更多了，铺面的二楼可以改成包间，以后自己也开一家民宿：「反正就先做，不然等到以后别人都做起来了再弄就来不及了。」他希望能够抓住这个机遇。在村长的店里，因疫情从江苏回到厦地村的郑先生说，「书店开起来客人多了人气足了，也提高了一些消费」，虽然自己不看书，但他会带每一位从外地来的朋友去这样一栋特殊的建筑看看，偶尔也去喝喝咖啡。在村子里询问书店的地址，得到村民热情地指路，能让人强烈地感觉到村民对这家特别的乡村书店由衷的认同感和自豪感。本地工程队的卓师傅自从去年带着工人修建水田书店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村子。在书店项目之前，卓师傅在屏南县城和其他地方工作。水田书店项目特殊，建筑师希望聘用熟悉当地建材状况和建筑特点的团队。书店建成后，卓师傅团队的名气一下就传开了，村子的修缮项目纷纷找上门。最近，他和团队正在帮来自上海的孙俞及其男友修缮一个月后开业的木工作坊。孙俞和杨能是先锋书店的老粉丝，曾到访过「碧山书局」。去年水田书店开业后，他们专程从上海赶来，对厦地村一见倾心，疫情期间便着手将工作室整个从上海打包至此。「一开始是因为喜欢书店来的，后来喜欢上了村子就留下来了。」我见到孙俞的时候，仅是他们第三次来到厦地村，每天都在忙碌地和卓师傅团队沟通木工作坊和民宿的修缮。水田书店的店员小屋听说我要采访，特地先带我绕着村子走了一圈。他说「要了解书店，应该从村子开始」。我们出发前，他从院子里找了一根细长的竹竿，那是用来「打草惊蛇」的装备 —— 村道上会遇到「竹叶青」。我们沿着拙朴的石土小径蜿蜒上山，风吹山林和近乎掩盖人声的蝉鸣声让人放松。从山上绕到村里，走完一个圆，就又回到了书店。
来到水田书店之前，小屋在广州一家品牌书店工作。城市书店的工作节奏很快，「每天上班路上，什么都不要想。」因为一到书店，各种信息就会推着他马不停蹄地更新库存、调整陈列、设计新的书展。「城市书店离书很近，但离生活很远。」与之不同的是，乡村书店受限于受众阅读水平、生活方式和地理位置等原因，「离生活和人很近，离书却很远」，这让他一度感到矛盾 —— 原来专业的书店管理和推广方式，在乡村书店经常让他觉得「使不上劲儿」。但是最近，小屋和同伴们找到了一个新方向，就是在乡村书店「重拾消失的附近」。人类学家项飙在访谈节目《十三邀》中，提出的「附近」概念启发了小屋。面临从传统到现代剧烈转型的当下中国社会，我们的「附近」以及我们对「附近」的看法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小屋和同伴决定从书店的附近即「乡村」出发，重新认识这个「附近」的一切，建立与「附近」的联结，并由此落回人对书店和阅读的关注。
「这是我们村爱跳广场舞的漂亮阿姨」「这是一个村展览馆」「后面是原来村子的学校」「这边是正在修的木工坊」…… 一路上，小屋向我介绍每个遇到的村民和建筑的故事。对小屋来说，这些都是有温度的「附近」。除了与「附近」的人建立真切的情谊，他们也开始学习认识「附近」的自然环境。店员们在院子里栽种茉莉、虎杖、龙葵，认识当地植物甚至鸟类的学名、习性和背后的传说。他们好奇村子溪流的源头和流向，在村子不同的地点测试溪流声的分贝：书店门口是 46 分贝，雨后提高 8 到 15 分贝，最湍急的地方有 80 分贝。在天气好的夜晚，他们会对照一本星座书观星，分享星座背后的神话故事 …… 小屋想在建立起对乡村这个「附近」的认识后，把那些原本「躺」在书本里，关于博物学、天文学、神话学的内容摘抄出来，插在溪流边、植物旁、村道两侧，让每一个走进村子和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也能一起重拾他们对于「附近」的认识。对于喜欢阅读的书店店员（同样也适用于读者）而言，来到乡村书店是充满吸引力的事情，他们在碧水蓝天风吹稻浪的环境里得到了身心的自愈，也逐渐找到了方向对抗工作的无力感和书店的困境。书店内部留有茶歇区，供读者和游客休息。从茶歇区望出去便是乡村内的原始景致。「你看天上，像不像上帝打了一盏台灯的光？」顺着小屋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束光柱穿透云层，照亮了逐渐在黄昏中变暗的远山一角。有一瞬间，我感觉这家乡村书店和书店里的人隐约就像这道光束，至少它们让我走进了这个村庄，想象它未来的可能，也开始思考自己的「附近」。「将近日落时，我到达水田书店，最先注意到的是周围的溪流声。在村子无论哪个角落，你仿佛都会被溪流声所包围，以至于后来我都在怀疑，溪流的本体不是水而是声音。」在我离开厦地后的一周，小屋在水田书店的公众号上，用一篇长文分享了自己工作和生活的日常。在这篇推送的文末，书店公布了他们今年的第一个项目 ——「云上乡村驻村计划」，并且录制了第一期「黄昏诗社」的读诗音频。他们正着手把寻找美好的「附近」付诸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