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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仅一位:一个简中码字者的三十年回忆|八部半

大头费里尼 费里尼码字了 2023-05-17

文|费里尼

转眼大学毕业正好三十年。我们那届中文系汉语言文学班,当初大约30人,毕业后一多半从事了和传媒有关的工作。30年过去,我扳指头算了算,发现至今还在码字的,仅仅我一位。

东厂仅一位。来自20年前台湾冯翊纲宋少卿他们搞的一个相声剧,好看,谐音也有趣,今天被我抓来做标题。别误会,和公公无关,取的只是「仅一位」之谐音。

三十余一,比当年衡阳保卫战还惨烈。

三十年的这个时候,我在本市一家著名报社实习,当时手里拿到了两个offer:劳动报,和一家著名外资企业的公关部。那天我坐在座位上正寻思的辰光,看到了报社跑外资条线的M老师,于是上前咨询:M老师,侬讲我要去哪一家?

M老师年纪其实没比我大几岁,但是笔头正健,也是有几分老卵的。伊瞄了我一眼,腮帮上的胡茬泛着一点青光,慢悠悠讲:公关岗位么下趟侬也有机会去的,从媒体到公关不要特简单,反过来就不来塞了,报社哪能会从外资企业招人做记者呢?

我听从了M的建议。

现在每当我想起M老师的青皮腮帮就有点瑟瑟发抖。一切都是太惊险了,你们不觉得么。一个人在一生中的几个重要转折口,总是立着几位关键性的人物。30年前我的人生拐点上杵着的,就是M老师。

万一当时我没有听从他的建议,你们就不会看到现在的这篇文字,我也会拥有完全迥异的人生,我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朝着那条岔路走去。当然,没有对错。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一个美剧:一名时间旅行者回到过去的时候,不小心丢失了「未来世界」才有的手机,他回到自己的时间线,发现自己的人生已经被涂改过,他遗落在「过去」的「高科技」产品对「现实世界」的影响之一是,他的儿子变成了女儿。

1993年对文科毕业生太友好了。印象中没记得我们这一届学生有人做过简历。没必要对外拼命推销自己,用人单位自己来我们学校设摊招聘,我们从摊位前侧身走过,摊主很热情:同学了解一下我们单位,很不错的!

我刚在某市局摊位前驻足,一双孔武有力的大手就握住了我的手:同学,你的手很有力道!呃,招我去你们那里做啥啊?大汉左右环顾,低声附耳道:情报工作。

再会。

我那时就知道「脱密」,非常麻烦的一件事。

进了劳动报。市总工会机关报。当时上海刚刚从前一年的「三报两台」:即解放日报文汇报新民晚报和上海电视台和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变为所谓「四报四台」,增加了新成立的东方电视台和东方广播电台以及劳动报,作为「主要媒体」。

那一年,也是上海的纸媒全面采用激光照排技术排版印刷的一年。报社有个年轻的组版员和我讲:册那,去年我的手指头还是墨墨黑的。前排字工转岗而来。想起来了,组版员的外号叫「小金山」,大约真的是金山石化那边的人,真实名字我一直没搞清楚。前一阵和老同事聊起来,好像小金山同志马上也要退休了。

还有一个组版员叫寅杰,看名字就晓得属老虎。一只胖老虎,全身看起来随时走油的感觉。寅杰后来做过我婚礼的伴郎,我没趴下他喝趴下了。19岁的小胖子排版生活清爽,胖指头上下翻飞。后来出了事体,半夜版子交好出去吃夜宵,被一个不认识的女生的男朋友砍了,据说是小胖子多看了人家几眼,对方男人发飙,从夜宵摊抄了家伙砍小胖子。伊当然不是一个人去吃夜宵,但其他人走位灵活逃得飞快,小胖子浑身油肉负担太重没跑几步掼了一跤。别人的男朋友挟了寒光杀到,小胖子仰面朝天抬手去挡。

小胖子住院期间我没去看,据看的回来讲:穿了病号服,一座肉山困了床上。

小胖子中了四五刀,头上两刀位置非常巧,就在三七开分叉的地方,不注意还以为是Tony总监的特为设计,只是毛囊被斩坏,从此再也生不出头发。手上的几刀有点狰狞,因为伤到肌腱,小胖子拼起版来手速慢下来。有辰光一边噼里啪啦打字一边叹气。劈他的人没进去,协商赔钞票,好像赔了好几年还没付清。

突然想到30年前的小胖子,是因为后来20年前我跳槽去一家新报社后,他也跟过去。再后来,我离开了,他还在。后来就渐渐失去了联系。前几年最后的消息是伊中风了。好像人生的其他方面也有什么变化。还记得他某次相亲回来和我豁胖:册那,丈人老人哈客气,领出一对双胞胎女儿,和我讲,阿大还是阿二,随便挑!

记得他选了阿大。阿大给他生了女儿。

1993年啊,那真是个一切都在飞起来的年代。上海在飞,每个寻常的上海人也在飞。

媒体当然从根本上还是听话的,不过还是允许发点不同的声音。劳动报的首任总编辑是马达先生,资格非常老。1970年代末马先生做文汇报总编辑时拍板发表过著名的伤痕文学小说《伤痕》。出于对老领导的尊敬,劳动报当时有个传统任务,就是每年都会派报社团委上门拜访马先生问候。我去过一次,在他武康路阳光甚好的客厅中聊过很久。马老那年牙齿稀疏,但腔调气势十足,跟我比划:那个谁给我电话,让我那个什么稿子拉掉,我啪一下电话摁掉,什么东西跟我来这一套!

马老的儿子马小慰当时也在报社做编务,人很冷面滑稽,据说在特殊年代受父母连累受过刺激。马小慰有个儿子,在办公室他经常吐槽:册那,小赤佬期末考试居然有三门不及格一讲!

旁边人问:一共考几门?三门。

大家就起哄:个么侬帮伊请家教呀!

不用,我亲自教!册那侬自家初中毕业哪能好教初中生!

离开报社很多年后,一次我在常德路上看到马小慰推着他的老坦克,绿灯亮起,马小慰推起脚踏车加速奔跑。我停下脚步,等待他飞身上车的刹那。马小慰并没有上车,只是那么推车发足狂奔,消失在康定路转角。

小金山都快退休了,马小慰应该都奔70了吧。马老也去世10多年了。

在劳动报工作十年之后我突然决定离开。在那之后我还有很多次离开。从一家媒体,到另一家媒体。既然他们的鲍斯是一样的,所以严格意义我不算跳了那么多次槽。直到彻底离开有证媒体的今天,突然发现,30年前飞起来过的这个职业,突然变得面熟陌生甚至面目可憎。

30年前,飞起来的这个城市,突然变得乏善可陈甚至面目可憎。

很惭愧,在有证的那些日子里,我没有写出过什么有影响力的文字。作为愧疚的补偿,我决定在无证的日子里,尽量把自己码字的时间无限拉长。上海大学文学院89级中文系就剩我一根还在写字的独苗了。下次同学聚会,我一定要他们集体敬我一杯。

其实也不用敬酒,就是一种选择而已,或许随机,冷暖自知就好。忽然想起当年接到报社offer最终没去报社去了国企的两位女同学,现在都当了老总。没有假如。不过下次同学聚会,我想问问这两位女侠当初拒掉报社的理由。

在一个文字/媒体能够改变世界的幻觉里,我们愉悦地这么生活了许多年。应该说,我们比38岁突然发现找不到工作的前媒体人陈先生要幸运一点。至少我们赶上过所谓的好日子,也买过几千块一平米的房子。

陈先生的痛苦在于,他想烧完美好青春换一个老板,但老板不见了。

黄章晋昨天写了一篇文章,不是每一条江河都能流入海洋。其实和郭德纲同庚的林志颖在我的少年时代就唱过差不多主旨的歌曲了:不是每个恋曲都有美好回忆。

在毕业整整30年的今日,突发几则断想,用了一本书的标题,却码了区区几行字,其实是想比较明确地告诉那些后生们,如果你不是家世丰厚,如果你只是把文字可能对生活的影响置于某种个人虚妄的浅薄感觉中,那么其实你不适合从事这一行。注意,我还没说到天赋的问题。

天赋不是很重要,如果码字是一件恒久的事情,如同妓女不能依靠性欲接客,都得靠惯性。

而惯性来自于你对文字力量的迷信。这是一种无法后天植入的天真。如同黄章晋在他那篇文章结尾的时候说的:我喜欢一切坚定而有力量的东西。

如果文字没有力量,为什么轻慢涂鸦的很多东西,常常读着读着就不见了呢?

4月1日晚上,我在新宿歌舞伎町的TOHO影院看完英国版《生之欲》后坐地铁回水道桥巨蛋。在新宿站台上,我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在几十秒的交流中,双方就某篇长短句的何去何从进行了十分程式化的沟通。

沟通结果或许就是今天你还能看到这些文字的原因。

简中码字三十载。因为禁忌,而可读。犹如愈堕落愈快乐。

(题图为昨日在浅草寺求得吉签一枚)

又:今日二条是广告,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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