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十娘｜美国往事：我拿什么奉献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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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捷

编辑｜渡十娘 

作者简介：吴捷，美国文科叫兽，豹隐于市。

2008年南达科他营地，拍照时老爷子把我的北京奥运帽子顶在头上

今年初夏，我驾车从新墨西哥去俄克拉荷马，一天开了八百多公里，沿途大雨、堵车，抵达俄州营地时，已是又累又饿。

正准备去洗个热水澡，忽然身后一声“打扰一下”。原来是位五十来岁的金发矮胖大妈，手中两个锡箔纸包。“你好，我叫Dee，是个‘红脖子’。”从没听人这样自我介绍的，我瞪大了眼睛，她也嘿嘿笑了，伸手出来跟我握了握。“你还没吃饭吗？我们的木屋就在那边，我在做晚餐，东西多得吃不完，给你送个烤玉米和热狗来。”说完把锡箔纸包塞到我手里。我说，我拿什么回赠你呢？她连连摇手，一溜烟跑了。

吃着香甜的烤玉米和夹了甜椒、洋葱和德国香肠的热狗，我想起途中新买了一个星巴克咖啡杯，就走去她的木屋。

Dee 送来的晚餐，附赠盘子、塑胶刀叉和餐巾纸

Dee的小屋前，餐桌铺着绿色桌布

屋前的野餐桌上铺着碧绿的桌布，其上四支粗壮的白烛荧荧闪烁。我敲敲小木屋的门，她探出头来。我把礼物给她，她翻着白眼假装生气：“真没必要！”又喜笑颜开：“其实前几天是我的生日，这算是我的惊喜生日礼物吧！”三把两把扯下包装：“咖啡杯！我最喜欢咖啡杯了！”问我：“你平时常吃热狗和烤玉米吗？”我说偶尔吃。她拍拍肚子：“如果经常吃的话，你会像我一样胖！”她穿着短裤和背心，赤脚踩在地上，一边说话一边噼噼啪啪在身上打蚊子：“最近雨水太多，全是蚊子，我觉得我身上都快要长蘑菇了！”

她成年后移居俄克拉荷马州，原先是在亚利桑那州大峡谷附近出生长大的，说大峡谷不过是墙上的一个洞罢了。她的丈夫接口说：“那可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墙洞了！”他说话带着很浓的南方腔，听着怪亲切的。他在空军服役，假期就喜欢露营、钓鱼。这个营地他从小就来玩，这次与几个同事相约来钓鱼。

他们说此地龙卷风很厉害，能连根拔起百年老树，前几年毁坏的房屋还压死了几个小学生。“今晚如果天气不好你来我们木屋里躲躲。地方虽然不大，多一个人倒无所谓。”他们还说，不喜欢新冠病毒，熟人见面不能像过去一样随便勾肩搭背，都得离得老远。“但也有很多人做了超乎寻常的事，让人觉得他们很有心。”她丈夫问我：“你们那里的人做不做这种事­——我们这儿，超市购物结账的时候，有时会为排在你身后的那个人付款。”我说这倒没经历过，但有一次在快餐店drive-through买三明治，付款时服务员告诉我，前面那辆车已为我付过钱了。“就是！”他一拍大腿：“好人还是多。”

聊着聊着，Dee忽然说要给我她的电话号码，要我到家后发短信给她报平安。我向他们道晚安，她走过来，不由分说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坐到一边，仿佛解释一样，说她工作的公司要求员工必须打疫苗，否则卷铺盖走人，她已经打过疫苗了。我很爱与人拥抱，这是我是一年零三个月以来获得的第一个来自陌生人的拥抱。

从前，我独自露营时，常受邻人的恩惠。或许因为我看上去像根风一吹就倒的瘦竹竿，比较引人注目。或许在露营地，人们心情放松，比较容易显露和善的一面。

2008年蒙大拿州营地，作者固定在野餐桌上的帐篷

二零零八年夏天在蒙大拿州，荒山深谷，疾风呼啸。来自盐湖城的一家人帮我搭好帐篷，并拿出粗绳，将帐篷固定在野餐桌上。他们帐篷的钢架已被强风折断，只能在车里睡一晚。翌晨他们笑呵呵来看我：“昨晚没被吹到夏威夷去吗？”

在南达科他州某营地，来自印第安那的一对老夫妇带着三个小孙女请我一起吃早餐，临行还送我一大包食物。（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如今也该大学毕业了。）

今年五月，在犹他州东南，一对开房车的犹他州本地夫妇与我分享甜饼干。在俄克拉荷马这个遍地“红脖子”的深红州，我获赠一餐佳肴，一个拥抱。

人们并不总因为富足才分享，也并不都会因不如意而怀恨。

二零零九年七月，美国经济正值金融危机后的最低谷。在堪萨斯州的一个免费营地，在那里搭帐篷暂住的三位因失业而无家可归的当地人请我共进晚餐和早餐：烤土豆和胡萝卜、甜饼、甜瓜、劣质咖啡，那是我终生难忘的美味。

去年十二月，美国疫情最严重之时，在佛罗里达，露营地的邻居，一位公司因疫情而倒闭的老大爷，请我去他的炭坑边烤火、喝咖啡。（参见作者此前在渡十娘发表的艰难时事 和 疫情蔓延时，四千公里看美国）。

然而，除了这次恰好有小礼物回赠以外，我都不曾报答那些善心待我的人。我只是愈加珍惜这样的人情：他们不把我看作“亚裔”，我不嫌恶他们失业、无家可归或是红脖子老粗。无论得意还是失意，富足还是贫乏，我们都只是将彼此视为最普通的同类：没有附加任何种族、民族、社会地位、经济条件、政治立场等等标签的“人”。

我当然不想描绘一幅粉红色的温馨幻象，我也曾为自己和别人挺身而出。然而伸张正义、创造真善美，不一定以游行、写声明的方式；关心、扶助他人，也不必只在露营时。善心待我的人，我拿什么奉献给你？不一定就在当时，不一定就在当地，不一定以同样的方式投桃报李。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2021年犹他州鹅颈峡州立公园营地，邻人与我分享甜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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